阿正是我的同年兵。

　　我们下连之后被分到一起，原本以为离开了新兵营就能活出新高度了，没想到第一天晚上就一起被班长用三百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给“虐”得不成人形。汗水在地板上流成一摊一摊的镜面，映着我俩咬牙切齿的脸。我一边喘一边看着班长那副“嚣张”的样子，一时间在心里谋反了十三遍。

　　班长是个暴躁的老壳子，说话像吼，管理靠练。我怀揣“忤逆”之心在他手下干了两年，吃了卧薪尝胆的苦但却没弄成越王勾践的事。每当他让我干这干那的时候我总是一边笑脸相迎一边在心里等待“图穷匕见”的那一天。

　　我一直幻想有一天我会对班长断然说不。设想中的场景先是班长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带着我到训练场上说：“行呀，既然你长出息了，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于是我在他按下秒表的那一刻冲了出去，我浑身是劲，像一头脱缰的野马一样蹄下生风，训练场上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我，他们仿佛在说：“快看哪，没有人能跑这么快，这可是五公里啊。”等我在人们的注视中跑回终点的时候，班长还手握秒表站在原处。他半张着嘴结结巴巴地想说点什么，但我没有给他机会就又跑到了旁边的障碍场。小时候杂技团到村里来的时候只要掏五毛钱就能看一次猴子爬旗杆，那只猴子的速度很快而且是倒着爬的。我想象自己就是那只猴子，正在从小长大的林子里飞驰。班长看着我在各种障碍间攀爬腾跃的身影嘴张得更大了。我并未满足，我还上了器械，演示了战术，还做了俯卧撑……总之班长在我一遍遍近乎于表演的动作下变得目瞪口呆。最后的结果是班长被我的本事所征服，一再对我礼让，对我钦佩不已。

　　但事实上那个浑身是劲在训练场上冲来冲去的人是他不是我，那个像猴子一样潇洒流畅地通过障碍的人也是他不是我……他接受了几乎全部的赞扬和敬佩，每当他在大大小小的比武竞赛中亮相的时候，场下的观众总会爆出“啊”的惊叹声。

　　迫于班长的厉害，我不得不将谋反计划无限期地搁置起来。部队就是这样，训练场上硬不起来，那你就别想在其他的地方被人高看。于是我开始日复一日地在操场上挥汗如雨，心想总有一天我要向班长发出挑战。“谁英雄谁好汉，训练场上比比看”，我就是要在你最牛的地方打败你，让你的颜面荡然无存。

　　没想到我的勤学苦练居然令班长大为高兴。他在班务会上表扬我具有不怕苦不怕累的拼搏精神，还号召大家向我学习。我在心里暗笑：“我是为了打败你才这么拼命的，如果大家都向我学习，那你可就惨了。”

　　那时候只有阿正知道我的阴谋诡计，我对他说：“你看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讨回咱们列兵的尊严。”阿正太怂，没有胆量与我一道揭竿而起，但他在行动上支持了我。每天晚上，一等班长睡觉，阿正就拿出私藏的牛肉干或士力架给我补营养，以至于一个月之后我对这种块状食物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

　　阿正一米八六，我一米六八，这让他在我面前自信无比，但同时他也为我和班长之间终究会爆发的未来之战感到忧虑，他常常以此为由强迫我吃下一些他自认为可以长个子的东西，什么牛骨粉啦、鱼肝油啦、高能钙啦，等等。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让我吃这些东西啦？先天不足，后天咋补都没用的。”我抱怨到。

　　“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了，长不了个儿的话就当是补脑子啦。我仔细研究了一下，班长比你高半个头，每迈一步至少比你多出五厘米，弹坑高墙怎么着不比你快一秒？你的劣势很明显啊！”他说。

　　“去去去，狭路相逢勇者胜，哪有像你这样灭自己人威风的？”我往口中大灌着蛋白冲剂忿恨不已。

　　列兵的日子过得慌张而忙碌，我和阿正像灰头土脸的小耗子一样在班里、食堂、训练场之间来来回回。每当夜幕降临，我们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到宿舍，接着又要开始在班长的监督下进行体能强化。

　　生活尽管艰辛，好在进步显而易见。很快我们就成为了新兵里的佼佼者。但这还远远不够，我要的是打败老壳子。为此我时刻 　　我成了他的影子，我竟然在不经意间复刻了他，为此我沮丧不已。我不喜欢你，但我却成为了你，让成为了你的我再去打败你，那最后到底算是谁赢了啊？

　　“废话，当然是你赢了啊！”阿正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虎学猫艺而强于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是降龙十八掌郭靖的就比洪七公的厉害得多，你要用他的功夫去打败他，是不是说明在技术和战术相同的条件下你比他强？”

　　听了阿正的话我大为振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一来我必让你一败涂地。

　　转眼到了第二年，我和阿正换上了两道拐的肩章，那颜色红得杀眼睛。为了庆祝荣升，我和阿正跑到晾衣场后面去抽烟，那是中队唯一的吸烟区。

　　我俩摸着新换上的肩章，嘿嘿傻笑了一阵后掏出香烟互敬了一根。他递给我的是本地的雪莲，我给他的是老家产的兰州。我们抽了几口后彼此都觉得味道实在太差，然后一边骂对方没品位一边又把点着的烟给换了回来。

　　我们感受着新身份带来的惬意，阿正甚至一连吐了好几个烟圈。但得意忘形的我们忘记了身处雷区必须速战速决的要领，就在我们将要撤离之际班长进来了。一时间，我和阿正面面相觑，嘴里含着一口烟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终，憋不住的我还是长长地吐了出来，那烟横在我和老壳子班长之间，就像是战斗即将打响时的烟幕弹。

“祝贺你俩升为上等兵。”没想到烟幕后伸来了班长那双黑黢黢的大手。

　　我赶紧把手迎上去。他的手太糙，摸起来像木头。

　　“命真大，踩雷了，但没爆。”我和阿正敷衍了几句他的祝贺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我要的东风一直到第二年冬天都没有来，尽管那时候我已经对自己的本事充满自信。

　　我像是偷学了“独孤九剑”的令狐冲一样寂寞，身负绝技却无处施展，只能时不时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场上自我陶醉。然而，更让人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退伍季到了，队长宣布了拟退役名单，老壳子在列。据说支队再三挽留，但他在献出了几乎全部的青春之后去意已决。

　　这猝不及防的消息，让我有点懵。

　　我看着平日里锐气逼人的老班长如同一颗失去水分的仙人掌一样逐渐柔软起来。准备卸甲归田的他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威风凛凛，换之的是我从未见过的辗转反侧和没着没落。

　　老壳子在等待退伍的日子里脸上成天挂着费劲挤出来的笑容。他开始喜欢找人聊天，将他当兵以来的故事讲了个遍。他虽然很认真，但那絮絮叨叨的讲述却很难让人对他的故事感同身受，从入伍那天就板起严肃面孔的他在表达起自己的情感时显得极其笨拙。

　　终于在他又一次向我们讲述故事的间隙里，我假装随意地提出了想和他交手的请求。他明显怔了一下，但随后又笑着点了点头。

　　虽说是冬天，但那天的太阳很高。老壳子简单活动了几下后缓缓脱去了身上的绒衣，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站在了擂台边。为了让切磋更有意义我决定以散打定输赢。

　　开打前我豪情万丈地看了看阿正，他抱着我的衣服朝我竖了下大拇指。两年积蓄的情绪使我激动得像一只傲骄的公鸡。我嗷地大叫一声之后冲了过去……

　　那天我输得很惨。

　　我以为我们会打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但事实上连十分钟都不到就结束了。

　　我被老壳子吊打到爆。但又是那种招招都拿捏好分寸，式式都有所保留的吊打。这样的打击更惨，连人家的基础防御都没有攻破，还被人家手下留情。我苦苦等了两年东风，结果风来了，太猛，我没站住。

　　那天晚上班长一边给我按摩痛处，一边又开始给我讲他那些故事，这次我听得很认真。因为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的故事里藏着一种沙沙拉拉的如同石子一般粗粝的东西，那是年复一年的部队生活灌注在他体内的长风，经年累月地激荡在他的生命里，宛如蚌中之砾，久经磨砺而光彩熠熠。

　　班长退伍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却和阿正经常提起他。每次提起都仿佛有大风在耳边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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