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

年冬季,我呆在家里,小学同学前院邻居金东秀来找,“松奇,你愿意参加前郭县业余体校红色造反大军不?”我正愁没地方参加革命忙不迭答应“愿意愿意”。金东秀是朝鲜族人,小学上学那天我俩手拉手去前郭县二小学报名入学,是整整6年头的小学同班同学。他有两个哥哥,大哥金东全二哥金东明都是县业余体校摔跤队的队员,他哥哥突发奇想拉起一支队伍起名“前郭业余体校红色造反大军”,金东全自任军长,大军中集中了前郭县中学生中的体育棒子,但缺少一个会写字的人。我从小学时写字就比较突出作业作文经常被各班传看,所以,尽管在初一时我和金东秀不在一个班,他哥哥成立造反大军缺写毛笔字写文章的人的时候,金东秀还是推荐了我。我感到很荣光,有重任在肩的使命感,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到前郭业余体校去“上班”,不久我就发现,这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也没什么火力目标,每天就是写些大标语,然后就是玩儿,摔跤、打乒乓球、做俯卧撑、打闹开玩笑,还常常住在业余体校。体校里有很多体操垫子铺在地上,每天晚上都有十多人不回家,我也照此办理,心想,每天学摔跤,交一帮能打架的朋友也算不虚此行。就这样在这个红色造反大军里混了几个月。

当年,我的人生导师是我哥哥。他年上大学,年由吉林师大体育系篮球专业转到中文系,年文革到来后不能毕业继续留校干革命。年7月,他指示我一定要开开眼界,要我到长春去住一段时间,看看长春的大学生是怎样造反怎样革命的,于是我就去了长春观摩学习。

从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角度看,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主要可划分为四个阶段:(1)起哄;()对立;(3)武斗;(4)恢复。

文化大革命风暴刚来的时候,普罗大众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地方和基层被裹挟其中的初始运动内容是破四旧,哪四旧?按党报的口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总而言之,所有旧的东西都要被打扫清除。什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靡靡之音、甚至于抽烟喝酒象棋麻将等等。先是扫自己,然后扫别人,手段则是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字报一旦普及,那可不得了,县委县政府的走廊里、前郭县中心亭周围的报刊宣传栏里、前郭县邮电局、前郭镇大院的院墙上、各机关单位的院墙房墙上,凡是能贴下纸的地方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大标语,其中也多为相互发泄不满的个人攻击内容。我们前郭县一中,本来是个清净的小单位,居然也在临路房墙贴满了大字报。我前面介绍过我们一中有两个音乐老师,一位是身高超过1.8米的里路老师,一位是穿上厚跟鞋身高也不足1.6米的左玉文老师,可能同行冤家的缘故,一中老师间的大字报由这两位开了先河。左老师率先发起攻击,贴给里路老师的大字报,头两句话是“里路、里路大里路,最能讲究吃穿住;”里路老师不甘示弱,发起决然反击,贴给左老师的大字报头两句话是:“左玉文左玉文小左玉文,看他表面像个人儿”。围观两份大字报的师生们都憋不住笑,因为这纯粹是生活琐事的个人攻击。县委县政府机关走廊内的大字报和前郭镇中心亭周边的大字报更是文采斐然无奇不有,政治上生活上相互揭发攻讦的内容自然是难以描述。我当年只有14岁,对一切充满了好奇,每日各处去看大字报,乐此不疲。

长春是吉林省会,吉林师大又是高等学府,我听从哥哥的指示于年7月1日到长春市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吉林师大看大字报。

大学里的大字报水平比起前郭县小县城里的大字报自然要高出许多,内容不说了,就是写大字报的书法水平也给人以艺术享受。师大中文系有位教授叫戴星东,才华横溢,学校在运动前曾组织师生到郊区帮农民秋收,戴教授吟诗两句:“满腹经纶无处用,盖世才华挖地瓜”,这便成了这位教授在大字报里被批判的内容,说他对毛主席的教育方针心怀不满云云。文革刚开始,长春市就分成了营垒分明的两派,一派曰造反派,一派曰保皇派。我哥哥所在的吉林师大红色造反派大军属保皇派,吉大、吉林工大的许多学生加入了对立方的造反派。两派各出代表坐着安装了4个大喇叭的宣传车在长春斯大林大街等主要街道相互竞逐辩论,说了一阵子不分胜负,然后就动手打了起来,好像是受江青在接见红卫兵时说了“文攻武卫”这样的话的启发。我记得长春第一次武斗是年7月4日,市医院的造医院的一楼打到五楼再打到楼顶平台上,情势危急保皇派紧急求救,我哥哥作为热血青年也参加了救援队伍。医院与市委大楼隔街相对,两楼同样高度,市委大楼又以保皇派主导,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他们在两楼之间拉起了一根钢索,救兵和补给就通过这根钢索源源不断地医院大楼,医院大楼时,援兵都用大衣包住身体,而造反派则组医院较高楼层的窗户里用弹弓向这些人发射石子儿。我哥哥因为身高1.85米,大衣包不严实,脚踝被石头射中,一片青紫,在当年也算是光荣负伤,市医院大楼的武斗大致持续了三天,造反派见久攻不下,撤兵罢战。我哥哥回到师大先是养伤,然后提出要以革命弹弓对付反革命弹弓,男女生分工协作,男生到处找材料做弹弓,女同学则挖黄土做泥球晒干准备子弹,煞是热闹。吉林师大和吉林工大一墙之隔,师大是保皇派主导,工大则是造反派的天下。我哥哥他们开会叫大家提高警惕防止工大造反派进校袭击。武斗像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就变得无法控制,冷兵器交锋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开始转向热兵器。

前郭县的武斗也在造反派东方红和保皇派红联司之间展开。东方红的武斗主力起名叫“师”,师长是我最初参加运动的那个业余体校红色造反大军的军长金东全,他是摔跤冠军,虽然由军长变为师长,但统领的力量却更加强大,而“师”的名称取自林彪抗战时期取得平型关大捷的劲旅番号,“师”以一帮体育棒子为主力,在前郭县一时风头无两。前郭县的红联司因为是保皇派,由原来的一些当权者支持,最先拿到了枪。“师”为了扭转不利局面,居然精心策划了一次在太平川火车站抢军列的行动,手中也有了步枪、轻机枪等等。场面越来越吓人,我老爹老妈下令不准再出门,我只好每日在家看书练字。我哥哥当年不知从哪里给我弄了一大堆练字的黄宣纸寄回来,我每日里照字帖写字,看书学习,平日里无事就去茶馆里看人下象棋,成人进去要交5分钱茶费,我是小孩不喝茶也不用交钱,整天看高手下棋,然后再买两本象棋棋谱在家里研究,以此打发时光。

东方红的“师”开始以红旗电影院为大本营,而以肖凡为头目的红联司则以县委大院为指挥中心,武斗过程中双方各有伤亡。我表哥后来的岳父王治国是红联司武斗队的骨干就是在一次双方的交火中被击中脑袋当场毙命的。武斗愈演愈烈最后是解放军在年春天出手喊话让“师”投降,“师”仓皇逃至机关库—一个修火车的大建筑物里,解放军包围了机关库,将“师”企图负隅顽抗人员个个生擒活捉,前郭县的两派争斗由此落下帷幕,全国各地开始实施军管,成立革委会,对运动中的一些人进行清算,自年秋天开始瘫痪的政府机器重新恢复运转,我感觉混乱的文化大革命就要结束了。

复课

年8月,我接到一中的通知,要我们回校报到,要“复课闹革命”。

这时,我们老初一已在两年的闹腾中变成了初三学生,我们的班主任由蔡全换成了王凤翔,是一位额头奇大,眼珠子奇大的数学老师。那时候,学校革委会还未成立,工农兵领导小组进校行使领导权。工农兵领导小组由解放军战士和工人农民代表组成,文化课没有恢复,工农兵领导小组每天组织同学们学“两报一刊”社论,除此外就是让领导小组里的农民给我们忆苦思甜,讲旧社会地主老财如何黑心剥削农民之类的。我们班的那个农民领导50多岁,穿一条裤挡很大的自家手工缝制的黑裤子,磕磕巴巴地讲一些类似高玉宝的故事。当年我已经看过不少文史哲类书籍,《毛选》四卷已通读,马恩列斯的书能找到的也都看过了,所以听这位农民大叔讲的费力吃劲的政治课时,我常常心不在焉。结果课后被王凤翔老师找去谈话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我不尊重工人农民等等,我只能做低眉认错状连连道歉。

初一报到时,我的身高只有1.61米,年8月,我身高已达1.83米,竟成了班上的最高个;在知识方面,我不说也不表现但自恃远超一班同学,特别是有了参加业余体校红色造反大军跟一群摔跤队员一起混了几个月的经历后,我的自信心也颇有爆棚之意。但学习的长项由于没有真正复课尚待展现时就传来了我们初中这三届学生连同高中的三届学生都要上山下乡的消息。我万念俱灰,没办法,组织集体户,赶紧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农村去吧。下乡两年我经历的困苦磨练见本人已发表过的回忆录文章《知青记忆》。

我出生于年,7年反右时我5岁,已开始记事儿,8年大跃进,年四清,年到年文化大革命及至后来走了狗屎运,居然能获得在年考大学的机会,并亲眼见证亲身参加了中国40多年的改革开放实践。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是最幸运的,因为我们经历的生活是那样丰富,走过的道路是那样曲折,磕磕绊绊,雨打风吹,这些堪称人生财富的东西我们的前辈不会想象到,我们的后辈不可能理解,我想说和能说的只能用“幸甚幸甚”来表达了。

00年11月7日立冬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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